<童眼>
月历的皮衣换上第七张了。嗒嗒滴!头额一颗颗滑经两处眼角而落下的汗珠打在笔记本的单线纸上,渐渐扩散而糊去了字迹。炙热的深夜,连吹来的风也是闷热的。搁下原子笔,探头望向窗花外灯火阑珊的某处,呆望着那根视线范围内最靠近眼窗的灯柱拉长的暗影。
幼时常常坐在屋旁的小空地。骨碌碌的瞳孔溜溜地转动着,悄悄地,朝满是铁锈的闸门外望——脱落的乳白与浅褐条状闸门间隔的空隙,窥见那窜行着的,是了无间断的车水马龙。山竹树荫下间夹着西面微微投入的阳光,以极缓慢的姿势随着和风洒下闪闪金光。我把小指头都摊在眼前,同阳光来一场躲猫猫。仰头可见的云朵天天都有新花招,这下子给你变来一只哈巴狗,转个头风一吹,就散成了一群群走失的羊儿。蓝天也不尽然都呈现出单色系的颜色。天晴的时候是可以看见较为干净的蓝,偶尔,有点儿浑浊,却又安静地和云朵染成一大片和谐的云海。有时一屁股呆坐到傍晚,霎间一群大雁尾随着领头的,划过粉紫的彩霞往天空的另一端飞去。视线一直追随着渐成斑斑黑点的群雁,直至终于又剩夕阳抹下的余辉方才罢休。
那时候,每个早晨醒来揉揉眯成一线的单眼皮,不大愿意睁开惺忪的睡眼。小小的屁股坐在尿壶上,小手生疏地在嘴里上下挥动,舌头转了一小圈,牙膏泡沫甜甜的,是香橙的味道。好了,你要是再慢吞吞像老太婆一样,你自己骑三轮车去上学喔,爸爸已经提着我的小书包往大门走去了。啊,我整个人弹直了慵懒的背脊,保佑保佑,可别让爸爸发现了熟睡在书包里的啊熊仔才好!
约莫八分钟的开往学校的路上,我爱把脸贴向车窗的右边。车子行驶在笔直的路上,右手边是一片青青河边草,那么大,那么广。翠绿的水稻上,呆若木鸡的稻草人脸上千百日挂着同样的笑容,却还能引来一群群的白鹭,一只脚插在水稻里,虫子倒也吃了不少。七月中旬,雨季快来临前,窗外稻床上盘旋着的是不知哪来的黄蜻蜓。伸出食指往眼窗以外的稻田指去,我问驾驶座上的爸爸,这里有没有阿公的稻田?车上的数码时钟静静地跳过了一轮数字,爸爸指着稻海中的一方说,就那一亩田。以前下班后,爸爸就骑着老爷摩托车在那里插秧。我又把脸蛋贴在车窗上,想象着爸爸曲着身体,带着斗笠,披着红边白底的汗巾,勤劳地在耕作,十足我们幼儿园华文课本“锄禾日当午”的农夫一样。
同晚上黑得参透着蓝的夜空稍微不同的是,月儿尾随着爸爸的车子,隐约看见稻田旁闪烁着亮光。那看似青黄色一点一点亮着的火光,竟有着一致的频率,如同海上为渔人引航的灯塔。爸爸说那是流萤,月亮跟着我们回家去了,萤火虫是来为我们照明的。好多年以后,仍然在梦里遇见那条不知通往那里的笔直道路和右手边闪着金光的稻田,每一天数码电子时钟跳过的八分钟,爸爸和我细诉他年少时的故事。我懵然未知地歪着头听着,片子宛如卡在影像放映器的齿轮上,定格,幻想着爸爸牵着我的小手走在咯吱作响的时光长廊上。
那年,五个我这般高度的可可树结满了成熟的可可果。比我高了一个头的堂哥用刀子沿着树身的纹路一刀刀地划下,一脚接着一脚爬上了树上。我似模似样地也往上爬,摘了几个可可就往陆地上丢准备接住的婆婆。一刀剖开可可果,用手拈了几颗外层裹着乳白色果肉的可可往嘴里吃。一口咬下的苦涩令我频频探出舌头,将幽怨的眼神投向婆婆,怎么没有告诉我种子是苦的啊!婆婆只顾笑我笨。某个中秋夜晚,我一个人把手上一盒盒的蜡烛都点满在可可树的枝桠上。树下坐在竹藤椅子上摇着竹扇子乘凉的婆婆边拉着嗓子嚷道:“看着,把树给烧了我的可可果就没了啊!”灯火之间透出婆婆嘴角挤压出的长长一道皱纹,闪耀着的烛光害我错眼看成了婆婆头上绕着一圈光环。那次以后,我更常攀上可可树的顶端。每一次透过叶片与叶片之间不规则的间隙眺望树下经过的行人和车辆,我都有种置身在云端的错觉,好似在另一个空间窥探地面上的人儿的一举一动,当然,他们永远不会发现你的存在。你就像似洞察了人世间一切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尽显眼底的是人间百态,这就是一个活生生会移动的故事城堡。
那时候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在婆婆住的乡村念幼儿园。婆婆家那里的朋友都以一条街作单位。从同龄的,增减一岁的,两岁的,至四五六七岁,后面数不尽的,还多着。孩提时候,天底下大概没有什么大事排在玩乐的前头。小孩们的书包往后脑勺一扔,光着脚丫裸着身子(这指的当然是男孩子),便肆意地穿梭在村子的巷弄之间。谁跑得最快抵达隔壁两条街的杂货店万益城就算赢,输了就请喝冰冻可乐。同伴之中我的年龄最小,随着小堂哥小堂姐以Z字线横行在村子的小径上,今天到对面家玩纸娃娃变装,明天去隔壁家玩“去菜市场”,隔天去后面街玩躲猫猫。可可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玩乐的事情和脚上留下的伤疤永远成正比,要跑要跳要攀又要躲的。村屋大部分皆无筑起围墙或篱笆,比赛也总是因为抄捷径而变得更沸腾激烈。炎热绵绵,人手一支可乐,浩浩荡荡又寻着新玩意儿去了。男同伴喝完可乐随手把玻璃可乐樽摆放在地上,拉下裤裆,一场竞赛又开始了。
回到铁闸门内,我一屁股坐在屋旁热辣辣的石灰上。旁边小花圃的泥土与石灰地的缝与缝之间间常常冒出成队的红兵蚁,一只只地搬着食物鱼贯而入钻进泥土里。下过雨后的泥香,像是玩乐天不可缺失的嗅觉享受。随手从地上拾起几颗小石子,在兵蚁部队之间刻意摆置,发现它们像连环车祸般相撞,随之便掉乱了队伍的秩序,跌跌撞撞吓得惊慌失措。干脆把脚上的凉鞋也脱了,继续阻挡它们前进。看它们绕道而行便又再进行第二波的出击。再看,哦耶!蚂蚁终于妥协,爬上鞋子越过我设下的重重障碍物。看着蚂蚁紧张兮兮的样子,脑里闪过它们在讨论着要如何打倒这只巨大、无聊透顶的大怪兽的对话。回到屋子里,焦点常离不开收音机左右隔着千千万万个小方格的喇叭。卡带塞入按下播放按键钮后,两个喇叭传出了动人的旋律,有我钟爱的王雪晶的甜美歌声。唱歌是多么快活的事呢!当时唯一令我困惑的地方是,我怎么往喇叭孔凑近都看不见里面人儿啊!我问妈妈里面的人是怎么住进去的,妈妈一直以为我说的是喇叭铝片反光照射的那个自己,叫我自个儿去照镜子。倘若空气是有颜色的,我想那年的我是回到了黑白画面的那个时光吧。
假日返家探望婆婆,隔壁家的小侄女活蹦乱跳地拉着我参与她的花花世界。当她的视线停留在色彩斑斓的颜色笔上时,忽然又抽出了蓝笔头的那支彩色笔,往菊花丛里上色。“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我指着花儿问她。她摇摇头,又抽了一支橙色的笔继续上色。伯母从我身后的厨房走出坐在我们身旁的沙发上,随口就骂:“蠢啊你,哪里有蓝色和橙色的菊花?应该是黄色才对”,一手把她的颜色笔抽起。小侄女澄净的双瞳滚着泪珠,不发一语。我没有及时说话,只来得及在伯母转身以后梳理她散乱的发丝,她悄悄地跟我说:“明天我们就去买一束紫色和橙色的菊花给阿婆,阿婆没有见过呢,她一定很高兴的!”这一次,她抽出了红色、白色、青色、褐色的颜色笔并放在画纸上。
身高不断往上涨到某个位置,想象的能力便逐渐离我远去。年岁增长之间,那双澄净的瞳孔慢慢地布满了一丝丝的否定,愈来愈不相信眼前和心里所见的是同一物。热风持续地打在脸颊凹陷的骨架上。窗花之外,是一片遥不可及的沁凉。我把焦点摄回,转投在笔记本上。嗒嗒滴!脸庞滑落的水珠儿流经嘴角落在单线纸上,透过了糊去的字迹,破了一个小孔。
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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